“我的故事是一曲捧腹笑着唱出的悲歌。如果你觉得故事太残酷,那是因为我述说的方式太过诚实。”——《人们都叫我动物》

2007年,一部名叫《人们都叫我动物》的小说甫一问世,便惊艳了全球。

小说以“动物”自白的方式,讲述了发生在印度考夫波尔的一系列荒诞靡俗又震慑人心的故事。主人公“动物”的原型取自于一个在博帕尔毒气惨案中被毁掉了脊椎的孩子,由于中枢神经受损,孩子只能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行走,成了人们口中的“动物”。

博帕尔毒气泄漏致残的孩子

1984年12月3日,发生在印度博帕尔的毒气泄漏事件,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工业化学事故,这次事故共导致2.5万人直接死亡,55万人间接死亡,20多万人永久残废(注:数据至今未有定论)。逝者长已矣,勉强还活着的人中,变成“动物”、“怪物”的不知有几多?

科技发展,一直就有着为善与作恶的巨大可能性,在这一过程中,“人”的作用尤其重要:应对得当,可以将“作恶”压缩到最小,应对失当,小事故也能被搞成大灾难。

博帕尔毒气泄漏遇难者照片墙

博帕尔毒气泄漏事故是典型的人为灾难——一场普通的安全事故,由于工厂、政府、跨国公司的一系列“骚”操作,不断推波助澜,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。

更令人震惊的是,灾难造成如此惨重的生命、健康、环境、财产损失之后,由于一系列原因,受害者至今仍讨不回公道,只能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。也难怪2009年印度总理辛格在纪念博帕尔事故25周年时,称这一起悲剧“一直折磨着所有印度人的良心”。

 

01

所有的恶,都始于“以善为名”

20世纪60年代,全球掀起了一股“绿色革命”的潮流。

所谓“绿色革命”,通俗地讲就是农业技术推广,即发达国家帮助发展中国家升级农业生产技术。具体内容包括:培育和推广高产粮食品种,增加化肥施用量,加强灌溉和管理,使用农药和农业机械。其目的是解决发展中国家的粮食问题,应对全球粮食危机。

绿色革命之父诺曼·博洛格,因努力消除世界饥饿、挽救亿万人生命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

作为拥有5亿多人口的农业大国,印度积极地响应了这次“绿色革命”,1965年,印度总理夏斯特里拉开了印度“绿色革命”的帷幕。此后,印度大力推广良种,提倡使用化肥和农药,与农业相关的化工产业成了印度政府招商引资的热门。

1969年,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慕名而来,在与印度政府协商后,决定在博帕尔北郊投资建厂,生产杀虫剂,为印度“绿色革命”尽一份力。

美国联合碳化物(简称联碳公司-Union Carbide )公司成立于1917年,是世界知名的老牌化工巨头,实力强劲。以1983年为例,联碳公司营业额为90亿美元,在世界化学公司中排名第12位,80年代末,联碳公司在近50个国家设有7个大型联营公司,下属72家分公司和500多家生产工厂。

位于纽约的联碳公司总部

印度政府与联碳公司合作,是双赢的典型。印度能提升粮食产量,解决就业,增加税收,带动其他公司来印度投资。联碳公司则可以利用印度的廉价土地、劳动力,占据广阔的印度市场。

很快,一家小型农药厂在博帕尔市近郊拔地而起,试产3年后,效果良好,双方很满意。于是,联碳公司追加投资——一座年产5000吨高效杀虫剂的大型农药厂很快落地。

为了节约成本,自给自足,农药厂决定自行生产杀虫剂的原料——异氰酸甲酯(英文简称MIC)。这是一种易挥发、易燃、易爆的无色液体,带有刺激性臭味,沸点只有37~39℃。当它挥发成气体时,密度大于空气,会沿着地表移动。人吸入这种气体后,会呼吸困难,胸痛呕吐,形成肺水肿,进而死亡。气体接触眼睛,还会导致眼睛赤红、疼痛、失明。

联碳公司在博帕尔的农药厂

如此剧毒的东西,其安保措施理论上是十分严格的。

在农药厂,液态的MIC被贮藏在3个不锈钢储藏罐里,埋在地表之下,罐壁间装有冷却系统,确保MIC液态低温。如果冷却系统故障,毒气逸出来,洗涤塔启动,喷出氢氧化钠中和毒气,如果洗涤塔故障,自动点火装置启动,将毒气在燃烧塔上化为无毒气体。

就业、收入、税收、繁荣、政绩、增产、利润、发展·······这的确是一个看似三方皆赢(当地居民、政府、跨国公司)的项目。

事发前的博帕尔市

02

天堂变地狱,只要一瞬间

据说在灾难片中,为了形成强烈反差的艺术效果,影片都会在灾难爆发之前,竭力各种营造美好场景。当观众沉浸在美好画面中时,镜头一转,天崩地裂,哭爹喊娘,天堂秒变地狱。

其实在现实中,灾难也往往是按这样的剧本走的,等人们发现它到来时,一切都晚了。

1984年12月3日零点56分,爆炸声响起,吹响了灾难来临的号角。

储存在博帕尔农药厂的45吨MIC气体泄漏,毗邻工厂的两个小镇——贾培卡和霍拉的居民首当其冲,毒气从窗户、门缝进入居民家中,数百人在睡梦中死去。借着微弱的北风,毒气以5千米/时的速度向工厂以南的博帕尔市区扩散。

波博帕尔毒气扩散示意图,黑色部分农药厂位置

湖泊、树林、商店、住宅,毒气所过之处,死神疯狂收割,人与动物相继倒下。侥幸没死的人,极度恐慌,四散逃命,但由于缺乏逃生技巧,最终难逃毒气吞噬,在奔走中四肢无力,呼吸困难,双眼剧痛,倒地身亡。

中毒的人群

博帕尔市区有80万人口。事故发生后3天,死亡人数超过了8000人,12月底死亡人数突破2万,致残接近20万人。印度政府出动军队和起重机,将尸体收拢起来,堆成一堆堆,然后用卡车一整车一整车拉去集中火化。

死去的人归为尘土,劫后余生的人变得人不人、鬼不鬼,因恐惧而痴呆,因受刺激而癫狂,因中毒而残疾,因亲人死去而悲痛欲绝。

等待被火化的遗体

然而,这一切,仅仅是个开始。

 

03

三重保险,为何仍不保险?

回到事故爆发之前。

进入80年代,随着不断的投入,以及持续扩大生产,博帕尔农药厂的经营出现了严重问题。市场逐渐饱和,杀虫剂销量越来越不如人意,1982年销售出现赤子,1984年农药厂面临停产。

为了节约成本,联合碳化物(印度)有限公司的高管全换成了印度人,农药厂大量削减雇工人数,70多只仪表盘、指示器和控制装置只有1名操作员管理,MIC生产工人的安全培训周期从6个月降到了15天,安全设备也因成本问题而关停,或发生故障后无人维修。

放置在街上的中毒者

据事后的调查报告显示,事故的原因是:MIC储存罐里混进了水,水与MIC发生化学反应,导致温度上升,液态MIC逐渐汽化膨胀,储存罐承受不了高压而爆炸,毒气泄漏。至于为什么储存罐会进水,至今存疑,猜测可能是工人操作失误。

冷却系统呢?早关了,关一天可省30美元,冷却剂还被抽出来用到了工厂其他设备上。洗涤塔设计有问题,最大处理能力仅为泄漏量的1/4,自动点火装置也只能处理泄漏量的1/4,而且事发时正在维修——这意味着三重安防装置都没有起作用。

生产车间都这样了,其他安防措施就更别提了:宣传、警报、演练、应急方案,统统没有。事故发生后,博帕尔警察局长普瑞赶到农药厂,想搞清楚是什么泄漏,以及如何解毒,但农药厂正忙于将工人转移到安全地带,没人理会这位警察局长。

军队封锁农药厂

3小时之后,工人转移完毕,才有人告诉警察局长这种毒气叫异氰酸甲酯。令人惊奇的是,工人没有一个死亡的,因为他们都知道要向毒气蔓延的反方向跑,并且用湿布堵住鼻子、保持眼睛湿润。

另一边,事故发生后,大量中毒的人涌入医院,但医生不知道毒源,只能按常规方法治疗,结果可想而知。医生给农药厂打电话,农药厂先说是氨气,之后说是光气,最后才承认是MIC,但没有向医院提供任何解毒剂或相关信息,医院一片茫然,只能看着病人死去。

在医院等待救治的人群

不久,美国联合碳化物总公司打来电话,告知可用硫代硫酸钠进行治疗,但农药厂卡住了这个信息,没有对外公布。

农药厂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,为了维护公司形象和商业秘密,一再强调MIC“仅仅是一种催泪瓦斯”,即使几千人已经死去,公司的口径都没有改变。

几天后,西德毒理学专家自带了5万支硫代硫酸钠来到博帕尔,说明该药物对治疗MIC中毒有较好的疗效,但当地政府却要求西德专家离开博帕尔········

中毒而死的水牛和牛犊

04

真相已现,公道难彰

魔幻现实主义的事情之所以频频发生,是因为脚下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土地。

博帕尔农药厂的股权结构是这样的:联碳公司占股50.1%,印度政府下属的印度投资管理局占股20%,剩下的由其他印度人持有。

事发当天,联碳公司召开记者会,宣布对此次事故负有道义责任。

这句话的意思约等于深表同情,隐藏意思是公司对此不负法律责任。

博帕尔毒气泄漏的受害者

之后,联碳公司首席执行官沃伦·安德森赶赴事发地视察,被印度法院拘禁,但很快被保释。回国后,安德森发表调查报告,认为事故是印度员工导致的,指责印度员工为了逃避责任,伪造证据,印度政府则包庇印度人,阻碍美方调查。

总之,美国总公司没有责任。

但是印度人并不这样认为,由美国和印度律师组成的代表团,代表受害者向联碳公司提出了850亿美元的赔偿和罚款要求,但联碳公司却只愿赔偿2.3亿美元,20年内分期付清,遭到印度方面拒绝。

事情闹到法院后,美国法院在1986年5月作出裁决,称根据当地法律,事故发生在印度,根据属地原则应由印度法院审理。1986年11月,印度政府向博帕尔地区法院提出,要求联碳公司赔偿31.5亿美元,但联碳公司拒绝接受。此后双方开始了近3年的讨价还价。

博帕尔毒气泄漏的受害者

1989年2月4日,双方终于达成一致:联合碳化公司向受害者一次性支付4.7亿美元和解金。附带条件是:永远免除所有民事责任,取消所有刑事指控,未来针对联碳公司的诉讼均由印度政府应对。

意思就是给你4.7亿美元,此事和我再无关系,以后有人找我麻烦,你帮我解决掉。

1999年,美国联合碳化物公司被美国陶氏化学公司并购,二者合并成了全球第二大化工公司,当年的责任问题,更难追究。至于沃伦·安德森,回国后再也没有到印度出过庭。

美国这边的事,到此基本完了,但印度这边还没完。

博帕尔毒气泄漏的受害者

2003年,联合碳化公司的4.7亿和解金全部交付完毕,由印度事故基金会交付给受害者,具体下来,每个受害者能分得五六百美元,杯水车薪。更恶心的是,印度事故基金会借故截留和解金。2004年事故发生20周年时,仍有大部分钱没有分发到受害者及其亲属手中,或许印度事故基金会的人手也不够吧。

而印度政府在这场国际官司中,几乎毫无作为,为了招商引资,为了其他政治考虑,印度政府没有向美国施加像样的压力,所谓的起诉和谴责,只是虚晃一枪,应付本国民众和媒体。倒是一些国际性环保组织和公益组织,一直在为受害者奔走呼喊,索要赔偿和公道。

受害者抗议

此外,作为联合碳化物(印度)公司的投资者之一,印度政府在农药厂选址建厂、生产监管、安全督导方面,大开绿灯,屡屡放水,其责任并不比美国人小。所以深挖责任,追求公道,并不符合印度政府的利益。

2010年,印度一地方法院对1984年博帕尔毒气泄露案作出判决:联合碳化物(印度)公司的8名印度籍高管(1人已经去世)有罪,罪名是玩忽职守导致他人死亡,而此项罪名最多只能判处两年监禁。

几十万受害者,两年监禁就能一笔勾销?

不满的人大有人在,不满的人仍在抗争,直到现在,此事仍没有尘埃落定。

直到现在,仍有受害者在抗议

05

幸存者,并不一定是幸运者

上帝归上帝,凯撒归凯撒。

责任和公道只是一种事后补偿,死去的人感受不到,活着的人还在挣扎。

毒气泄漏后,印度政府做了一些救治工作,但以印度当时的医疗水平,所能救治的人数很有限,绝大部分人只能自生自灭。

事故发生后很多年,农药厂及其周围残留了数百吨有毒化学物质,没人清理,这些有毒物质随着雨水渗透进了地下水中,污染土壤和水源,造成了惨重的次生灾害,使得博帕尔毒气泄漏释放的恶果被进一步放大。

受害家庭

印度政府无力将数量庞大的居民疏散、搬离污染区,结果导致12~15万人患上了肺结核、癌症等疾病,当地生育缺陷发生率为全国平均水平的10倍,痴呆、残疾等新生儿暴增,等待着这些孩子和家庭的,将是无穷无尽的痛苦。

明知被污染的水不能喝,喝了会危及自身生命健康和后代繁衍,但却不得不喝,在漫漫岁月中,眼睁睁看着亲人致残,死去,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。

从这个角度讲,侥幸活着的人,确实难说是幸存者。

2004年,在环保组织和无数受害者的抗议下,印度政府开始着手统计农药厂及其周围残留的有毒化学物质,并提出了清理方案,迈开了第一步,此举被环保组织嘲笑为“历史上最慢的一步”。

2009年,农药厂仍有未被清理的残留毒物

2009年11月28日,印度的博帕尔城市。这些废弃的化学瓶仍然堆在废弃的联合碳化物农药工厂的地上。

 

06

结语

事故是难以避免的,但事故造成的伤害可大可小,这个变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“人”。

当事故演变成灾难后,没有一个赢家,但却总有一个最大的输家——普通人。

套用一句最近比较流行的话:灾难的一粒灰,落在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山。

博帕尔毒气事故纪念墙和雕塑(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)

声明:本站所有文章,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,均为本站原创发布。任何个人或组织,在未征得本站同意时,禁止复制、盗用、采集、发布本站内容到任何网站、书籍等各类媒体平台。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,可联系我们进行处理。